菜园里长出的脊梁

娘种的菜土不算多，拢共也就十来块地，却像一本摊开的书，每一垄蔬菜都是一行字，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标点，方寸之地写满了她七十多年的人生。那些倔强生长的菜苗，都是她挺直的脊梁，在岁月的风雨中始终不曾弯曲。

“种菜要赶露水早，教崽要趁年纪小，莫等菜老筋打结，莫等崽大性难调。”奶奶的话像一粒种子，深深埋进娘的心田。1974年，二十岁的娘嫁到宁乡县城关镇南郊村的杨家湾，从新媳妇变成菜农，从懵懂少女变成两个孩子的娘。她常常蹲在菜畦边，手指轻轻拨弄着刚冒头的菜苗，对姐姐和我说：“子女就像这菜园的菜苗，需要用心去浇灌，才能让他们茁壮成长，成为有用的人才。”那时的我不懂，为什么娘总爱把种菜和教子混为一谈，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，那菜园就是她的讲台，锄头就是她的教鞭。

娘没读过多少书，却坚信“辣椒越晒越红火，人越呷苦越硬扎，送崽读书卖血汗，不信代代捏锄把”。记得我八岁那年贪玩逃学，娘没有打我，只是递给我一副扁担两个尿桶：“不好好读书，就退学回来跟我担尿桶，浇水，种菜。”那天的日头毒得很，我挑着粪水在菜畦间“跋涉”，肩膀磨得生疼，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。娘在一旁给辣椒苗培土，头也不抬：“六月日头毒似火，晒得菜叶卷边边，晒得老倌背流盐，晒不干我望崽成龙的念。”她的话比太阳还烫，烙在我心上。

八九十年代，村里人都说“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，不如早点下地干活”。娘却固执得像她种的莴笋：“莴笋空心易折腰，做人实心才牢靠，宁要崽女考中专，莫学浮萍水上漂。”她把卖菜的钱一分一厘攒起来，包在蓝布手帕里，藏在贴身的衣兜里。我考上军校那天，娘在菜园里摘了一篮子红辣椒，说要给我“红红火火送行”。那辣椒真红啊，像娘熬红的眼睛。

一块春韭绿，十分菜花香。娘的菜园是她的王国，白菜、包菜、辣椒、黄瓜、丝瓜、冬瓜……各占一方。回回天还蒙蒙亮，她就已经蹲在菜畦间除草，露水打湿裤腿也不在乎。我问她为什么总起这么早，她说：“种菜如种田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，生活就像这菜园，只有勤劳才能换来丰收。”她手上的老茧比菜叶还厚，却能让最娇嫩的菜苗服服帖帖。

娘的菜园不用农药，虫子来了就用手捉。我嫌麻烦，说别人都打药，就我们家费这劲。娘捏死一只菜青虫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：“虫子咬过的菜叶最甜，人生尝过的苦头最值。”她的菜叶上总有虫眼，却比谁家的都水灵。没有农药的菜地，教会我们敬畏自然，也教会我们活得干净。娘说：“生活就像这菜园子，只要我们用心去耕种，就能让它变得丰富多彩。就像丝瓜能爬满整个篱笆，开花时撒下一地的‘金子’。”

城里人来城关镇街上农贸市场买菜，总爱挑肥拣瘦。娘从不多解释，只是默默把最好的菜装进他们的篮子。“我们种的菜不光是喂肚子，更是喂良心。”娘买肥料从不贪便宜，说“骗得了人骗不了地”。有一年白菜滞销，别人都贱卖了，娘却坚持按原价，不掺和打“价格战”，最后大半烂在地里。父亲说她死脑筋，她却说：“菜烂了还能做肥，良心烂了就什么都没了。”第二年，那些贪便宜的菜农家菜地长势都不好，唯有娘的菜园依旧郁郁葱葱。

九十年代初，我家刚将土砖屋换成了红砖房，学费就跟着涨了起来，日子顿时紧得像块干涸的菜地。“扁担压断三根筋，箢箕磨穿五层茧，交完学费粮仓空，崽女学费哪里寻。”母亲白天种完菜，还要赶去宁乡县糖果厂包糖纸，到人民医院食堂帮忙配菜蒸饭。她的手经常被蒸汽烫得通红，指缝里还夹着蔬菜叶的残渍。有天夜里，我听见她在灶屋叹气，说“要是能多长一双手就好了”。那年姐姐考上宁乡十四中，学费要三百多块。母亲把攒的钱数了三遍，还差八十。姐姐说：“妈，我不读了，去广东打工。”“我就是把菜园翻个底朝天，也要供你们读书！”娘第一次发了火。第二天，娘把邻居家不种的菜地借来自己种，种的都是值钱的香葱和韭菜。

南方的夏天常有暴雨，一夜之间就能把菜园冲得七零八落。娘从不唉声叹气，天刚亮就补种秧苗：“天旱了补种，虫来了手捉，菜能死三回，人不能倒一回。”九四年大旱，南门河瘦成根麻绳，家里的摇井都摇不出水，娘用脸盆从半里外的小河水洼里一趟趟端水浇菜。她的背影在烈日下摇摇晃晃，却始终没有倒下。菜苗蔫了又活，活了又蔫，最后竟也结出了果实。娘说这就是农村女人的命：“七分打拼，三分天命。”她的坚韧像菜园里的老藤，越磨越硬扎。

我工作后，多次接娘到部队里住，她总说“住不惯”。其实我知道，她是放不下那片菜园。“大棚里的菜四季常青，可女人的命只有一季，春种秋收，熬白了头才算熟。”娘的背驼了，手上的关节粗得像老树根，却还是每天在菜畦间忙碌。她的菜畦成了南郊村最后的田园风景，路过的人都要驻足看看，夸一句“杨满娭毑的菜就是不一样”。2015年，南郊村拆迁的消息传来，娘没说什么，只是把菜籽小心地收进玻璃瓶，像收藏她一生的岁月。

娘的菜园消失了，可那些菜畦早已长进我的血脉。如今每当我遇到困难，眼前总会浮现娘弯腰劳作的背，那是在贫瘠土地上用汗水浇灌希望的背影，是在命运风雨中始终挺直的脊梁。她的故事很简单：一个普通农妇，一片寻常菜地，却种出了最不平凡的人生。（杨海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