菜篮子盛满南郊月
发布时间:2025-05-28 16:36:42 | 来源:中国网 | 作者: | 责任编辑:吴一凡南门河宛如一条银链子,将南郊村和杉木桥农贸市场隔成两岸。南郊村第十生产队,像片青叶子嵌在宁乡城南的田垄间。娘自从嫁到杨家,便成了南门河对岸菜市里永不歇气的菜农。从晨雾到暮色,从春韭到冬芹,她用竹扁担挑起四十一载光阴,把一茬茬鲜菜挑进城关镇人的饭碗,也挑成了姐姐和我长大的年轮。
菜园最闹腾的时候总在下午。丝瓜藤爬满篱笆的盛夏,娘老踩着太阳落山去摘瓜,竹篮挂在腰间,像个月牙吊在绿云里。她轻轻拨开藤蔓,摸着瓜蒂时总要念叨:“莫碰坏藤,明天还有得摘哩。”“这瓜嫩生生,明早自由市场能卖两角钱一斤。”青皮丝瓜在在夕阳里泛着油光,我踮起脚要帮忙,她却赶我:“细伢子莫碍事,去树底下歇凉!”话没讲完,一条胖丝瓜“咚”地砸地上,惹得我拍手笑弯了腰。
九月辣椒红得晃眼,娘摘椒时总要戴顶破草帽,弯腰时,白头发和红辣椒绞在一起,活脱脱像灶屋里贴的年画。我趁母亲不注意,偷吃个尖辣椒,辣得直跳脚。娘见我这副模样,又好气又好笑,边剪边教我认辣:“尖脑壳辣得跳,圆肚皮辣得香。”她把辣椒梗一根根剪齐:“卖相好,价才高。”剪刀“咔咔”声里,娘教我认市价:“红椒一毛二,青椒九分,秤要平,心要正。”
秋后南瓜黄澄澄躺在地里,娘专挑大个的让我抱。南瓜皮亮得能照人,我搂在怀里像抱个金娃娃。我走得歪歪扭扭,娘在后头扯着嗓子:“慢点走!瓜屁股朝下,要不烂得快!”装筐时她教我认老嫩:“敲着空空响是老瓜,闷声是嫩瓜。”可我总是敲不准,每次都敲得母亲直摇头:“你这手,卖菜要倒贴钱。”话虽如此,但第二天带去赶集,还是那些“赔钱瓜”,用新扯的芹菜盖着,卖得特水灵。
“韭菜要割得齐整,捆得松泛。”娘蹲在地头,把黄叶子一根根择干净,稻草捆菜总要留两指宽。“绳子勒紧了菜蔫巴,松了路上要散架。”娘捆的韭菜一斤一捆,码得像排队的小学生。择红苋菜更费工夫,娘捏着叶柄一扯,梗子一抖,烂叶子簌簌掉,剩下红艳艳的秆。“苋菜红得正,买菜的才中意。”剪茼蒿最考手艺。娘“嚓嚓”两下,菜叶子齐刷刷像用尺子比着切,隔壁谢婶总夸:“嫂子捆的菜,比我家闺女梳的头还光溜!”娘剪完一筐,便用稻草扎成小把:“茼蒿嫩得很,捆紧了要淌水。有一回我偷懒把草绳绕松了,她就板脸:“卖菜最怕‘水货’,滴答水,价钱要跌三成。”
洗菜是娘最松快的辰光。只见她蹲在塘边石板上,把小白菜浸在水里搓洗。“菜洗三遍见本心,人活一世守清白。”洗芹菜更仔细,青杆白根一根根理直溜:“芹菜站得直,价钱卖得高。”水声哗哗里,她哼着小调:“南门河水清又清,种菜人家手不停……”那时候的我,尚不懂得这歌声里藏着的深意,只觉得娘唱得欢快。后来才渐渐明白,她唱的是自己这一生,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、坚守本心的命运。
担菜到六队冷水氹,娘总要歇口气。把芹菜茼蒿浸在塘里,菜叶子更水灵。“冷水激一激,菜就活泛了。”我看水珠子从叶尖往下掉,像撒了一把碎星星。她拧着浸好的菜,却忍不住轻声叹气:“这水冰得骨头缝疼。”可第二天,菜还是浸得比头天更久。
杉木桥农贸市场早先叫龙头湾自由市场,摊子摆得乱糟糟。娘的菜筐总搁在市场口子上:“这里过路人多,卖得快。”娃娃菜刚上市那会,她半夜四点去占位子,回来时筐底结着霜。我问娘冷不冷,她只是笑道:“菜价俏,冻得值!”三九天卖芹菜最遭罪,她裹着老棉袄在雪地里站成冰坨子,腰疼得直不起来。
父亲每个月从煤炭坝矿上回来,浑身带着煤渣味。他放下帆布包,第一件事就是摸出半截粉笔头,在杉木柜门上细细地画下记账的横道。娘则在一旁数着零钱,向父亲报着账目。父亲悬着手腕:“芹菜二百斤,卌五块”,粉笔灰扑簌簌掉进砖缝。看见“苋”字写成“见”,娘笑他“睁眼瞎”,他也不生气,拿起抹布擦掉重写,水印子在柜门上晕开。月底最后一笔,定要用红粉笔画个秤砣:“镇得住财运。”二十年下来,柜门成了活账本,粉笔字盖着粉笔字,像韭菜割了又长。
一九九零年秋天,我进城西中学读初一。北京办亚运会那阵,我天天清早蹬着二八杠陪娘赶集,再去上学。亚运会开幕那天鸡还没叫,杉木桥市场里,娘把带露水的芹菜码成绿柱子,从围裙兜里摸出零票子数了三遍,换来带着油墨香的《亚运快报》。路灯底下,她突然指着报纸上《银牌得主赛后专访》栏目配的照片:“快看,你表姐夫王道明!”报纸上铁饼运动员黑油油的膀子发亮,“人家甩铁饼要转三圈半,你背书也要转着弯想。”霜花在菜筐沿上结冰碴,娘把报纸铺在秤盘上:“读书和甩铁饼,都要腰杆子吃劲。”霜水在报纸数字上凝成珠子,娘教我打算盘:“看报纸要像择菜,老帮子要扔,嫩芯子要留。”亚运会十六天,娘便用卖芹菜的钱给我买了十六张报。那些发黄的报纸我存到现在,纸角卷着芹菜味,混着那年清早的霜气,在日子里沤成了洗不掉的墨味。
四十一年种菜卖菜,娘的脚印早已刻在泥巴路、水泥路上。从南郊十队过九队、八队大路,经六队冷水氹,南门桥石栏杆照过她早晚的身影。下雨天披蓑衣,毒日头戴斗笠,扁担压弯的脊梁,撑起我们姐弟读书路。她老说:“菜是往土里钻的,卖菜人的眼是朝天上看的。”拆迁那年,菜地成了楼房地基。娘摸着最后一筐芹菜喃喃:“地没了,人还在……”娘的根早扎在我们血脉里。如今每回到菜市,总想起娘浸水的芹菜、捆扎的茼蒿,想起亚运报纸的油墨香,想起柜门上斑斑点点的粉笔印。
南郊村的卖菜人,五更起担星作伴,南门河水照早霞。娘也是如此,总在鸡叫前涮净菜筐,露水顺着芹菜叶滴答,她常说“秤砣往下沉三分,人心往上抬一寸”。冷水茼蒿泛青玉,火红椒籽凝朱砂。这些水灵灵的菜,是南郊给城关写的家信,字字带着塘水清甜,行行透着泥土温热。如今每经过菜摊子,那捆得齐整的还在风里轻晃的韭菜,像极了娘衣裳上别着的那弯月光,照着菜根在血脉里悄悄生长。(杨海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