斜面滑块上的光

发布时间:2025-06-10 14:40:44 | 来源:中国网 | 作者: | 责任编辑:吴一凡

一九九二年深秋,宁乡城关镇街边的油渣豆腐摊飘着熟悉的焦香。我攥着湖南省初中物理竞赛报名表,手汗浸湿了纸角。比赛一等奖的念想在我脑壳里生了根,听说能保送宁乡一中,名字能贴在校门口红榜头排。二等奖够在城西中学公告栏挂三个月,三等奖至少证明我不是来陪榜的细伢子。宁乡一中这个省示范高中的名号,沉甸甸压着我的肩膀,重过沩水河边的石碾子。

陈国容老师下课总被我们堵在讲台边。粉笔灰沾满他藏青卡其布袖口,他捏着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吱呀划斜面:“滑块受几个力?摩擦系数μ值找准没?”双江口镇的乡音把“力”字咬得短促,像石子砸在土路上。我盯着木块图标,汗珠从额角滑进衣领,稿纸上的公式歪扭如蚂蚁行军。

下午放学的物理实验室才是主战场。陈老师把三张课桌拼成讲台,二十五瓦灯泡昏黄的光晕,笼着我们四颗脑袋。“身体坐正,脑壳才转得灵光!”一把竹尺轻叩在我弓起的背脊。城西中学校规第十七条写着“坐姿端正”,陈老师比校规还严。窗外秋雨粘着樟树叶往下掉,屋里只剩粉笔刮过黑板的声响,是陈老师攥着我们的手腕在画受力分析的箭头:“方向要准,力道要稳,像沩水行船莫打偏!”

备赛久了,陈老师的家也成了课堂。煤油灯在八仙桌上摇曳,师母端来酸刀豆后又轻步退开。油亮桌面堆满了卷子,陈老师红蓝铅笔点着我受力图的纰漏:“画瓢不像瓢,摩擦方向反哒!”那腔调硬扎得像块铁(口音斩钉截铁),铅笔头咚咚敲着纸面,“重画!沩水河里的石头都比你稳当!”我盯着木纹缝隙,仿佛看见滑块从斜面上滚落,那道决定命运的临界角在昏光里模糊成团。

唯一的宝书是那本卷边的《物理竞赛辅导》,蓝皮书脊开裂,纸页脆黄。我霸占教室后排课桌,搪瓷缸压住书页防风。静摩擦力转滑动摩擦那章啃得牙酸,铅笔在页脚批注:“滑动f=μN,静f≤μN”。批语越写越密,像田埂边疯长的野草,墨迹混着汗渍渗开来。

备赛熬到霜降,我的二八大杠成了城关镇镇政府门口的固定岗。新车锃亮,因校门坡太长太陡,总锁在传达室旁冬青树下。十月初七那晚,实验室灯亮到八点半,我冒雨冲到老地方,地上只剩半截钳断的链子锁。雨点砸在樟树叶上噼啪响,我沿人民路寻了三趟,鞋陷进泥里,裤腿溅满泥浆,最终只听见录像厅传来港产片的枪声与哄笑。

放松的时刻在县公安局的文体活动区。水泥乒乓球台坑洼不平,我对着砖墙抽球,胶皮拍击球声在暮色里蹦跳。双胞胎同学肖鲲、肖鹏家的窗玻璃映着暖黄灯火,围墙外飘来油炸豆腐的香气,混着辣子呛味。汗流进眼角时,白球撞墙弹回掌心,比卡壳的电磁题痛快百倍。

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五日,长沙城的北风割得脸生疼。省地质中学考场铁栏杆外家长挤成堆,我捏着准考证找到座位,市区考生书包里精装习题集烫金书脊很是晃眼。试卷发下,第一道力学题就让手心沁汗,斜面滑块临界角?题目里倾角37度、动摩擦因数0.3......陈老师煤油灯下的叮咛此刻糊成一片,牛顿定律像散了架的旧车,最终笔尖在草稿纸戳出黑洞。交卷铃响时,最后大题底下孤零零躺着个“解”字,像没点燃的空炮壳。

回宁乡的班车上,陈老师什么也没问,只轻轻推推眼镜,自顾自说道:“看沩山上的竹子没?再陡的坡,根扎住了倒不了。”宁乡土话“扎住”是往下钻的意思。车窗外收割后的稻田里,稻茬直指天空,像无数未写完的公式。

初三上学期期末考卷发下时,九十六分的红字映着灯光。陈老师在卷首画了个红五角星。金牌梦碎后第一次,分数像实心秤砣坠在手里,不再飘忽。那些煤油灯下啃斜面的夜,竟把基础夯成了青石桥墩。

转过年来四月,宁乡全县初中“语数外物”四科全轮竞赛开锣。考物理那日,窗外泡桐爆出新芽。最后综合题又是斜面滑块,倾角37度,质量0.5千克。我标出重力、支持力、摩擦力,箭头笔直如尺规所绘,μ值稳稳停在0.3。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响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

一个月后,宁乡一中提前录取红榜贴在城西中学斑驳的砖墙上,我的名字挤在第二排正中。经过物理教研组办公室,陈老师又在给新生画斜面滑块图。他抬眼冲我点了点头,粉笔没停。斜阳穿过窗户,粉笔灰在他藏青外套上染了层金。

竞赛路上摔的跤,最后成了垫脚的砖。人生何尝不是滑块爬坡?摩擦力总在暗处较劲,临界角未必在预设的位置。当年困在斜面上的细伢子不曾想,淬炼他的力,终将他弹向更高处。那本翻烂的参考书,丢失自行车后踏过的夜路,煤油灯下堆叠的草稿,都是命运暗设的支点。(杨海斌)